生命叩寻的悲歌——论《牡丹亭》的生命意识

  • 投稿周冲
  • 更新时间201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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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芳[西华大学人文学院, 成都610039]

摘要:汤显祖的《牡丹亭》貌似一个大团圆的爱情故事,实则演绎的是一曲生命叩寻的悲歌,在生死选择之中、幽冥变幻之间闪烁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这是作者以浪漫主义的精神对古老而又新鲜的生命哲学的解构,是对生与死的叩问和反思,具有理想主义的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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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汤显祖 《牡丹亭》 生命意识 理想主义

《牡丹亭》是我国戏曲史上浪漫主义的杰作,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歌颂了一往情深、超越生死的“真情”和“至情”。其实,在《牡丹亭》貌似圆满的结局后面蕴含着浓厚的悲哀,因为“真情”的追求只能放在虚幻的梦境,“至情”的实现只能寄托于神权和皇权的干预。因此,《牡丹亭》演绎的是一曲生命叩寻的悲歌,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对爱的追寻中进行着对生与死的叩问和反思,思考着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

一、生命意识的觉醒和焦虑

在人类文明史上,生命问题是最古老的话题之一,因为世间万物无不表现出“恋”生“畏”死的本能。生死问题可以说是人类生存中最敏感又最永恒的主题,人们不断地思索、追问它的本质和意义,从而形成了亘古绵延的生命意识,它是人类哲学的核心和本质,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一般而言,生命意识主要包括生命本体意识和生命价值意识两方面的意义,“前者是对生命本身性质的认识,后者则是对生命应有价值的把握和判断”。

《牡丹亭》演绎的是可以为爱而生,也可以为爱而死,生生死死、执着追求的爱情故事,在生死选择之中、幽冥变幻之间闪烁着强烈的生命意识。首先表现为杜丽娘生命中青春意识的觉醒。杜丽娘是一个花容月貌、锦心绣肠的青春少女,她出身名门,是南安太守杜宝的独生女儿,父母对她关爱有加但管束严格,就连白日打盹,衣裙上绣些成对的花鸟也不被允许,一心要把她培养成符合封建道德标准的淑女贤妇,以便将来嫁人后“知书知礼,父母光辉”。为了“收其放心”,杜丽娘的父母为她请了年已六十的腐儒陈最良为师,对她灌输封建礼教,讲解“有风有化,宜室宜家”的《诗经》,但杜丽娘正当花样年华,心思细腻,情感敏锐,一登场,便吐出“娇莺软语,眼见春如许”(《牡丹亭·训女》)的内心独白,其中已隐含情思,可谓“开卷便见情语”。她的天性更是“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牡丹亭·惊梦》),认为自己的天然之美可使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她发现了自身的美,为其陶醉,充满自信,但又顾影自怜,不得开怀,只因这美丽的青春容颜“恰三春好处无人觅”。她厌倦了深闺闭锁的寂寞生活,尽管是“人立小庭深院”(《牡丹亭。惊梦》),却“平白地为春伤”(《牡丹亭·肃苑》)。这时,在封建礼教的禁锢和压抑下,杜丽娘的青春意识还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但是大好的春光已激发了她郁闷的心灵,埋下了追求生命自由和生命理想的种子。

寂寞的环境、压抑的心绪、空虚的精神促使杜丽娘对生存现状产生了不满和怀疑,她在官衙里住了三年,却被禁锢在深闺之中,连后花园都没有去过。老师陈最良讲授《诗经》,强调的是其“思无邪”的思想性和“有风有化,宜室宜家”的教化作用,完全忽视了其丰富的情感内涵。而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的杜丽娘却没有遵从老师的教导,对于被正统经学家视为宣扬“后妃之德”的《关雎》篇,她有自己的理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优美动人的诗句引发了杜丽娘的情思,牵动了她的情肠,唤起了她青春的觉醒,使她不禁发出“关关的雎鸠,尚有洲渚之兴,何以人而不如鸟乎?”(《牡丹亭·肃苑》)的慨叹。这里,杜丽娘的情主要是一种追求人性解放的本能欲望,是对生命不得自由的痛苦追问,是对令人窒息的生命状态的反思。

此外,《牡丹亭》的生命意识还表现为深沉的生命忧患意识,生命忧患是生命意识最突出的表现,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就是对时问的忧患,通常表现为韶华易逝、生命短暂、人生不永的忧伤。杜丽娘对青春流逝、红颜难再怀着强烈的畏惧。“被诗章,讲动情肠”(《牡丹亭·肃苑》)后,杜丽娘的自我意识开始逐渐扩展,狭窄、阴冷而让人窒息的小庭深院再也关不住她渴望自由的身心,为了排遣愁闷,杜丽娘走出深闺,游览后花园。花园里繁花似锦,莺歌燕舞,各种生命争相绽放,焕发出勃勃生机,面对这满园春色,她不禁发出“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牡丹亭·惊梦》)的深沉感叹,为自己错过太多美好春色深深伤感,也为大好青春岁月无端流逝而忧伤,这是女主人公在春色感召下产生的心灵震颤,然而,正当她心旌摇荡、如痴如醉之际,她又看到园中的废井颓墙,不禁悲从中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惊梦》)热闹迷人的春色与破败荒废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更强烈地刺激了她郁郁寡欢的心,强化了她幽然伤感的情怀,使她痛苦而焦虑,思绪翻腾,激动与伤感交织,想到三春好景无人赏,青春虚度似流水,美丽的青春只能在深闺中埋没,她不再是隐曲地表达内心的欲望,而是直接喊出自己的心愿:“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牡丹亭·惊梦》)这里,杜丽娘渴慕找到一个如意丈夫是自然的情感,是春光感召下爱情意识的觉醒,它虽然开始于生理自发的要求,是本能潜意识的反应,但这种要求一旦产生,便不可遏制,正是汤翁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题词》)而且这种时光流逝所带来的青春忧惧是那样强烈,时间的紧迫和焦虑最终让杜丽娘毅然地选择了死亡,在杜丽娘身染沉疴之际,春香曾劝慰她说:“姐姐宽心。你如今不幸,坟孤独影。肯将息起来,禀过老爷,但是姓梅姓柳秀才,招选一个,同生同死,可不美哉!”但杜丽娘的回答却是:“怕等不得了。”(《牡丹亭·闹殇》)她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来定格时间,留住青春。

二、生命理想的追求与实现

《诗经》的动人乐章唤起了杜丽娘青春的觉醒;百花争艳的美丽春色触动了她蛰伏已久的春情;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的时间焦虑引发了她的爱情意识,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杜丽娘的身边连一个恋爱对象也没有,她所能接触的男子只有自己的父亲和老师,整个社会环境如罗网般让人窒息。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无法把握个人命运的伤感,无法实现自我愿望的无奈,深深地困扰着她,让她潸然泪下,声声悲叹:“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牡丹亭·惊梦》)这是对个体存在的生命状态的强烈不满,对生命不得自由的深层痛苦,对生命价值难以实现的巨大悲哀。这种生命意识是那样强大,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牡丹亭·题词》),任何阻力都挡不住追求的脚步,现实中难以实现,那就去梦中追寻,于是作者幻化出“心造的幻景”——梦境,梦中的杜丽娘在后花园梅树之下遇到了心仪的情人柳梦梅,与他缱绻相恋,在“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牡丹亭·惊梦》)。

梦境虽好,终有醒来的时候,冰冷的现实生活让她生趣了无,茶饭难咽,竟夜无眠,心心念念,眷眷于那“美满幽香不可言”的春梦,想要把它找回来,她不要春香陪伴,独自来到花园,追寻梦的痕迹,可是“寻来寻去,都不见了”。春梦无痕,寻之不得,杜丽娘的心在追寻中发出痛苦的呻吟:“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寻梦》)寻梦是杜丽娘对生命理想和生命自由的有意识追求,是她实现生命价值的必由之路,在领略了梦中的甜蜜幸福之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甚至无法正常生活下去。无所发泄的痛苦和热情在压制中积聚了更大的力量,她渴望冲破一切现实的桎梏,获得身心的自由。当追求的力量与压制的力量强烈碰撞,形成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不可调和后,杜丽娘只有以生命相殉,郁郁而终。

杜丽娘的死,不是死于封建势力的直接迫害,而是死于心中觉醒的生命意识,执着的爱情追求。她的父母视她为掌上珍,心头肉,甚至不知她因何而病,只见她“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牡丹亭·诘病》)。以为她游园时触污了柳精灵,侧犯了花神圣,为她延医诊治,求神问道。然而杜丽娘的病却不见好转,不痒不疼、如痴如醉中,如花容貌不多时便憔悴了。生命一天天衰弱,死亡一天天临近,杜丽娘却安然处之,她从容写就真容,吩咐春香藏在太湖石底,弥留之际留下遗言要葬在梅花树下,还嘱托春香照顾父母,而她则静静地迎接死神的到来,没有对生的眷念,也无对死的恐惧,在中秋的雨夜悄然而逝。

对于杜丽娘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不得自由,宁死以往。这里,死亡不是结束生命的可怕存在,而是再次追求的新的开始,在西方蓝色文明与东方黄色文明的背景之下,人们对死亡的美学审视有所不同,西方更重视有限生命的价值和意义,视死亡为悲剧,而东方更多的是把死亡当作一种超越和逃避的手段,人们珍惜生命的同时更敢于直面死亡,有着“向死而生”的理性智慧和乐死的哲学倾向。所以,对杜丽娘而言,死亡并不是痛苦,而是追求生命自由的机会,超越生命痛苦的出路,实现爱情理想的手段。

正是死亡使得杜丽娘能够超越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枷锁,使生命获得自由与幸福,即使身死为鬼,她也是一个“生生死死为情多”(《牡丹亭·魂游》)的鬼魂,念念不忘她的梦。与现实世界不同的是,作为“鬼魂”的杜丽娘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自由地追寻真爱,不再受人间礼教的束缚,她终于找到了梦中的爱人,“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牡丹亭·幽媾》),实现了“身”的解放,但这还远远不够,杜丽娘追求的不仅仅是情欲的满足,而是与柳梦梅两心相知、生死契阔的真爱,愿“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牡丹亭·冥誓》),从而获得“心”的彻底解放。然而可悲的是,这个愿望在现实世界中只能依赖于神权的调和与皇权的干涉,因此,杜丽娘的胜利是以作者梦幻的形式来实现的,连汤显祖也慨叹自己的“四梦”是“人知其乐,不知其悲”。

综上所述,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梦而亡,情之所至,死而复生,在生生死死只为情的追求中超越了现世生命的痛苦,实现了生命的自由和幸福。这是作者以浪漫主义的精神对古老而又新鲜的生命哲学的解构,具有理想主义的折光。

①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生命意识主题》,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②赵山林:《牡丹亭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

③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四十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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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2]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汤显祖著,翁敏华,尤华评点.牡丹亭[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下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作者:喻芳,中国古代文学硕士,西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及文化研究。

编辑:杜碧媛E-rn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