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宽海
作文有没有秘诀？张中行先生说：“教师和学生家长，希望有谁能传授个秘诀，使学生不费力而言下顿悟。有没有这样的秘诀呢？有，只是不是不费力的秘诀，而是费力的秘诀，说来平常，是‘多读多写’。”张中行先生说了句大实话，要想提高作文水平，没有捷径，唯有“多读多写”。
通过多年来的教学实践，我深感，如何读，比读什么更重要。于是，我采取让学生以写读书笔记的方式读《红楼梦》的策略，指导学生写三种形式的读书笔记，即“摘评式读书笔记”“评论式读书笔记”“心得式读书笔记”。这三种写作形式循序渐进，由简单到复杂，逐步推进，取得了较好的效果，学生们不但积累了丰富的写作资源，如素材、语言、表现手法等，还拓展了他们的视野，提升了语文素养。具体做法如下：
一、捕捉美点，摘评精彩段落
所谓摘评式读书笔记，就是摘抄精彩句子和段落，辅以简短评论。这种读书笔记的关键在于要摘出文中的美点，即意蕴丰富处或精彩语段，并对其词语、句子或结构进行三言两语的点评，重在训练学生的文学鉴赏能力。
课堂之初，我出示了脂砚斋评点“贾雨村偶遇娇杏”一段，让学生讨论脂砚斋是从什么角度进行评点的，评点得如何？原文如下：
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甲戌侧批：是莽操遗容。甲戌眉批：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甲戌眉批：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蒙侧批：如此忖度，岂得为无情？】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甲戌侧批：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蒙侧批：在此处已把种点出。】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学生指出脂砚斋主要是从人物外貌、心理、神态等角度进行评点的，并且对贾雨村的内心世界理解得很深刻，点评言简意赅。但也有学生认为评点太过笼统，没有落到实处。我抓住此契机，组织学生深入讨论交流。学生纷纷发表自己的鉴赏所得：有学生看出贾雨村是个落魄文人，但器宇轩昂；有学生从“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句中读出贾雨村渴盼知己，极想得到赏识的心理；有学生从娇杏“转身回避”和“不免又回头两次”读出娇杏的矜持和多情，以及她的非凡眼力。需要说明的是，组织这个课堂活动，是为了让学生懂得在何处摘录，以及如何评点。
接下来，我让学生摘评第一回、第二回中有关贾雨村的其他精彩细节。很多学生找不到美点，多在无关要紧处评点。我提醒学生可从人物形象、用词、句式特点等角度去捕捉。学生找出贾雨村的诗句、匆匆辞别、迎娶娇杏三处并做了旁批。比如，在“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处旁批：贾雨村是个待价而沽、渴望功名、有点野心的落魄学子；在“匆匆辞别”处旁批：贾雨村此时是个功名心切、“以事理为要”之人；在“迎娶娇杏”处旁批：贾雨村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虽然都是寥寥几笔，但体现出学生有眼力，并且理解、评点很精准。
指导之后，我布置作业要求学生每周读三回，每一回摘评三则，从第三回到第二十回都以这种方式进行。我从学生交来的作业中选出优秀的摘评打印出来让所有学生赏析，以求纠正自己摘评时出现的问题。学生在自我练习和借鉴他人习作中慢慢习得了写作读书笔记的基本要义，摘评的内容也日渐精美。请看曹言慰、韩轹琼两位同学对“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段的点评：
曹言慰：凤姐说话深谙人情世故。给刘姥姥的二十两银子，竟说是太太给自己的丫头做衣裳用的。一方面把人情记在了王夫人身上；另一方面，也让刘姥姥不敢嫌钱少，每句话都不落人口舌。而刘姥姥的一番话，原本是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一语似乎又不太顾及主人颜面。
韩轹琼：两段话对比来看，真是一个精致，一个粗疏；一个是精明老到的贵族小姐，一个是未见世面的乡野愚妇。
从这两则摘评来看，她们已经掌握了如何写摘评式读书笔记。
二、选取感点，深入分析成文
当学生的摘评式读书笔记训练达到一定程度后，我进一步指导学生撰写评论式读书笔记。所谓评论式读书笔记，就是抓住原著中的某个人物、事件、艺术手法等加以评论。要求写成五百字以内的短文。这种读书笔记有两个难点：一是要选取可深入挖掘的感点；二是如何围绕这个感点有条理地表达自己的认识。
首先我告诉学生如何选取感点：一是感点范围可以是人物、艺术手法，也可以是细节或场景；二是所选感点小而丰富，要有挖掘的广度与深度。
以“宝玉挨打”为例，我让学生找出最能触动自己的点，经过一番交流讨论后，选出的点有：1．薛宝钗、林黛玉、袭人的态度；2．贾政的脸色；3．对比、铺垫艺术手法；4．贾政；5．贾母与王夫人的劝解策略；6．其中的矛盾冲突。
为避免写作散乱，我要求学生先给自己的短文起一个“小标题”，以表明自己所要评论的内容。学生拟的标题有：“宝玉挨打的缘由”“父与子的冲突”“母与子的冲突”“谈铺垫艺术”等。
然后我向学生介绍了几种常用的分析问题的方法，有探果溯因，透过现象看本质，对比等，随后进行课堂练笔。
这次指导课后，很多学生还是不太会选点，尤其是不会围绕选点分析问题。于是，我每周利用一节阅读课与他们对习作进行讨论、修改。比如，在讨论“栊翠庵品茶”“刘姥姥醉卧怡红院”一回时，针对学生选点大都聚焦于刘姥姥，很少关注妙玉、宝玉的情况，引导学生研读文中品茶细节，学生发现妙玉的性格丰富而又充满矛盾，可以深入挖掘，还发觉作者刻画宝玉的手法主要是侧面描写。最后，学生拟出了很不错的标题：“妙玉的雅与冷”“从怡红院的室内布置看宝玉”“一个茶杯折射出的人性”等。针对学生不会围绕感点来分析的问题，我先组织他们分析习作中存在的主要问题：叙议不当，推理意识不强，致使中心不明确，结构散乱。然后，让学生从拟出的标题中任选一个点进行课堂练笔。从学生的课堂练笔来看，情况有所好转。如分析妙玉时，很多学生已懂得从栊翠庵周围的环境，“梅花”“雪”两个意象，妙玉的动作、语言以及宝玉与妙玉对刘姥姥的态度等角度去结构文章，大部分学生的文章基本能做到中心明确，思路清晰。之后学生佳作频出，限于篇幅，这里仅提供文章题目。如付文洁《鸳鸯的不卑不亢》、朱怡《评宝玉的“痴”》、胡玥《宝玉与贾琏挨打之异同》、金燕《品“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居雨石《品“五美吟”》、曹言慰《从贾敬之死看贾府之乱》，等等。
三、透视感点，结合生活说感受
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当读到第六十回时，我告诉学生读书要与生活对接、与自己的灵魂对接，从经典中汲取思想和智慧，以观照历史与现实，并尝试让学生写“心得式读书笔记”。所谓心得式读书笔记，侧重谈小说中某个人物或事件对自己的性格、生活、思想产生的影响，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感触。
心得式读书笔记的写作要高于评论式读书笔记。它不仅要求学生对文本有深刻的见解，还要能结合自己的生活实际进行反思与对接，且在对接时，做到感点与联想之间有逻辑关联。为此，我节选王蒙先生的《袭人的服务与领导》一文来引导。
在《红楼梦》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情况，一种人情事理，就是服务，特别是周到的、垄断型的服务有可能变成干预、管理和领导。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袭人。她是宝玉的首要服务总管，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宝玉，包括与宝玉初试云雨情；而宝玉与其他的奴婢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服务与总管，她一天不在，宝玉房里就陷入无序状态，就处处不得劲，乃至于就出乱子。而袭人的服务意识特强，并且从特强的服务意识发展到了管理意识、干预意识，干脆说变成了使命感。无所不在的服务使你离不了她，她就有权过问你的事情，帮助你进行选择，在助你排忧解难的同时使你走上一定的方向。
服务本身也有一个选择问题——服务是由活人进行的，而活人是有选择机会的。服务有一个方向问题——劲往哪里使，情往哪里用，撺掇什么、常规什么、应付什么、冷淡什么乃至干脆怠慢什么的问题。这是奴仆的选择，尤其是袭人这样的懂道理、有“原则”、一心当候补主子的“上层奴隶”的选择，虽然通常奴仆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没有什么选择。
历史上服务者变成了干预者直至管理者的事例不少，例如许多朝代的宦官，像刘瑾、魏忠贤、李莲英等。卑贱如宦官者，却因了他们能为皇帝贴身服务而成为宠臣弄臣，乃至掌握了大权，最后连皇帝都受他们指使，能不慎哉！
在研讨王蒙的文章时，我让学生思考三个问题：一是袭人服务的本质，其服务在什么情况下变成了“干预”“管理”和“领导”；二是袭人的垄断服务与历史上宦官的“贴身服务”有什么相似性；三是概述范文的行文思路。
前两个问题是让学生明白，动笔之前，要在现实与历史中找到与文本相关的人事，不可胡乱联想。第三个问题，旨在让学生懂得如何结构文章：首先开头“引”，从原作中引出中心，即“周到的、垄断型的服务有可能变成干预、管理和领导”；其次“议”，结合作品内容，分析袭人是如何利用垄断型服务变成干预和管理的；然后联系历史上的宦官，深化思想；最后，总结全文。我向学生特意说明，王蒙在文章最后一段只简单联系了历史就做了总结，一般来讲，联系历史（现实）和总结中心是分开的。我把这种行文思路总结为四个字，即“引”“议”“联”“结”。
我让学生重读“宝玉挨打”，仿照王蒙的思路，自拟题目，写一篇心得式读书笔记。阅读学生的习作，发现最大的问题是找不到与作品思想相对接的人或事。为此，我又专门给学生上了一节对接现实生活的思维训练课。课上，先让学生思考：阅读“宝玉挨打”之后，你联想到了社会上的哪些现象？学生想到：官二代问题，“虎妈狼爸”，李天一案件，“富不过三代”历史怪圈等。这几种社会现象与“宝玉挨打”对接很贴切。
做了类比联想之后，接下来，最为关键的是指导学生如何结合“宝玉挨打”对这些社会现象做具体分析。经过讨论，学生们明白，如果从贾母、王夫人溺爱宝玉的角度出发，可联系李天一案件、“虎妈狼爸”现象，来谈家庭教育不可纵容，也不能过分严格；如果从贾政毒打宝玉的角度生发，可谈如何教育官二代的问题以及如何规避“富不过三代”的历史怪圈。请看罗如意同学的《中国式养孩子》：
中国式养孩子
读“宝玉挨打”一章，看贾政因教育儿子而引发的一场闹剧，深感中国家庭中教育之繁难。试想，宝玉之顽劣异常，无心举业，无助于继承，更不用说振兴祖业，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作为封建家长的贾政居然连教育儿子也做不了主，由老母亲和妻子一阵闹，教育之事草草收场，还被威胁不许再对其严加管教，以致宝玉从此成为无笼头的马，再也无人可以拘束。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中国的现代家庭教育。没想到时代推进了几百年，情形没有很大的变化。
在我们老家，孩子大多数都由奶奶、外婆抚养，平时要什么尽可能满足，养成其不可一世之脾气，一不如意扔东西打滚嚎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大人们根本不知挫折教育之重要．教不好时就苦笑没办法。有的家长实在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无法无天，要稍加管束，也被自己的老母一阵呵斥，最后作罢。我想也难怪李天一之流胡作非为，以为天土地下唯我独尊，都是从小就未被告之克制忍让之重要。无原则的纵容，罪莫大焉。
当然不能以名人成长之艰难来约束如今之孩子，但我深信纵其所欲，孩子缺乏教养、不明是非，将后患无穷。年轻的父母、年老的长辈都被儿孙绑架。我想，宝玉挨打事件过后，贾政是内心沉重，心如死灰吧。
鲁迅说，中国式教育孩子有两类：一是纵其所欲，久而久之为所欲为，骄横异常；一是动辄呵斥，久而久之胆小卑怯，一副死相。而我所见，以第一种居多。小孩没教育好，将来必定为心腹之患，可不慎哉！
对于学生而言，要写出上乘的心得式读书笔记的确有难度。但是这种读写结合的写作训练方式，不仅让他们认认真真地阅读了经典，感受到经典在语言和思想上的魅力，而且还让他们从经典中反思自己，悟出了人性，悟出了经典的现代意义。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它（经典作品）使你不能对它保持不闻不问，它帮助你在与它的关系中甚至反对它的过程中确立你自己。”处于性格塑造期的高中生，需要一本经典作品帮助他们发现自己、确立自己、完善自己！而我认为，《红楼梦》恰恰就是。
王尚文先生说：“当他（宝玉）佩戴上通灵宝玉的时候便富有灵性，当他将这块玉丢掉的时候便灵性全无，变得痴痴呆呆了。我把这块玉的名字改成通‘人’宝玉，用以比喻文学在青少年一代成长过程中的作用。”王先生的话实在是妙。不过，要想让学生配上文学这块“通‘人’宝玉”，最好的做法就是多让学生“用笔阅读”。这样坚持下来，不仅会提升学生的读写水平，更会促成他们精神上的健康成长。
①张中行《张中行作品集》第二卷第41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②鲁迅《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附集》第六卷第6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③[意]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第7页，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
④倪文锦、王荣生主编《人文·语感·对话——王尚文语文教育论集》第99页，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
（江苏省苏州大学附属中学 215006）
